未酒

江湖上成名的人，他们在成名之前的故事却几乎是不传的。

所以很多人都惊叹于王杰希身为一个江湖人又能看风水又能看相，还懂草药矿石，却不知道王杰希原本是不打算学功夫而想成为一个读书人的。

不过这也是好多年前的事了，那时候方明华还在跟着太医院做学徒，他堂兄方士谦去了微草，方家准备庙堂江湖两不耽误，因此方士谦虽然才十六七岁，也已经俨然一派之主的风范了，时常为培养继承人而处处留心好苗子。

王杰希就是那个时候被方士谦带回来的。

方士谦最初在山里捡到王杰希的时候，小孩子虽然穿得破破烂烂的，眼中流露出的神色却让方士谦吓了一跳。

戒备、好奇、恐惧、惊吓、不知所措，本应是在一个七八岁年纪的孩子脸上的表情统统没有。

那小孩子头发乱蓬蓬的，盖住了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睛里没有什么表情，就是定定的看着方士谦，像在看山看水看云看海一样看。

方士谦那个时候年纪不大却已经接管了微草的生意，也算见过了三教九流各色人，他知道人看着什么时的眼睛该是什么样子的，看孩子看恋人的眼睛里是带着温柔的，看小猫看小狗的眼睛里是带着笑声的，看仇家看对头的眼睛里是有刀子的。又或是经常有的，那眼睛看着你，却在通过你看些其他什么人，像是在看一条缓缓流动的时间的河。

可是那孩子完全不同，他看方士谦像是看草木看石头，亦或是他自己便是草木是石头，没有什么情绪，也本不该出现什么情绪。

方士谦把孩子捡回家的时候方明华差点以为他这胆大的堂兄去山里偷了什么精怪的幼崽，问明原委后才放了心。又去细细看那孩子，半晌偷偷将方士谦叫到屋外，说他觉得那孩子太淡漠出世，估计不容易养活。

不过说来也怪，这精怪似的小孩，却对微草书库里那些星象命理风水玄谈之术出乎意料的感兴趣，一天里除了吃饭睡觉倒有大半个时辰在里面看书。方士谦怕他闷，送了一只小猫给他养，没想到一年多杂书读下来，这孩子不但没有变的更不食人间烟火，倒是更有人气了。

方士谦觉得，以毒攻毒还是有其道理的。

方士谦不知道的是，他抱王杰希回来的那天，方明华带着年幼的小皇子过来，小皇子听说方士谦在山里捡了个孩子，晚上偷偷爬上王杰希房间的屋顶，掀开了瓦片向里面瞧。

那时候王杰希睡不着，躺在床上无所事事，不成想一束星光从头顶上泻下来，一抬头就看见一个大眼睛的小娃娃正看着他。那小孩见他发现了，就跑开了。

那是年幼的星君吗，还是草木化形的精怪？

幼小的的王杰希第一次对自己之外的人产生了好奇心，他去书库里看星图看志怪记录乃至风水玄学，想要弄清那天看到的究竟是什么。又攒了许久零用钱买了水精磨成瓦片的形状，偷偷换下了那片被掀开过的屋瓦，幻想着会不会再看见那个小孩。

他从小在山里生活，一直与鸟兽同群，从不觉得人有什么好处。

但那个小孩却让他第一次想要知道人间的知识。

后来方明华再带着小皇子来玩的时候，他就明白了。

不过那片水精瓦保留了下来，他经常和小皇子夜里并排躺在枕头上，透过那片瓦看星空，看流转的天幕和不动的北辰。

去书库读杂书的习惯也保留了下来，王杰希想，如果有一天小皇子成了王爷，他去钦天监谋个官职，同朝为臣也不错。

不过自从方明华带着小皇子仓皇出京之后，王杰希便再没提起过这个愿望。他仍时常透过那片瓦观星，却只是为了占算故人的安危。

方士谦眼见王杰希变的沉默起来，却不再是当年的淡漠出尘。

他抱来的孩子已经和人间建立了深厚的联系，之后的日子会有苦痛会有不甘会有悲伤会有无奈，但终究是回不去了。

就算他学会了用沉默掩饰难过，那双眼睛看人时也有了情绪，终究回不去那看山看水看云看海的眼神了。

然而这一切，昔日的小皇子都不会记得。

出逃前夜，王杰希抱着熟睡的小皇子，他抱得很稳，即使他亲眼看着方明华把金针扎进小皇子的后脑，即使他知道金针拔出来之后，小皇子就不会再记得他，他的手也没有抖过一分一毫。

所以周泽楷不会记得他，即使他没有被包子的板砖砸中，他也不会记得有这么一个小哥哥曾在幼年时与他相伴。

所以周泽楷在发现他的床头能透下来一片星光的时候，第一反应是以为屋顶上遭了贼。

待他上房查看，发现是块水精的瓦片，像是有人定期清理和保护，水精很是透亮，就如同真的缺了一块瓦一样。

周泽楷想，王杰希这样费心的布置这件屋子，那原屋主定然是个重要的人。

可是那原屋主是谁呢？又为什么现在成了一间客房，让他自己这样偶遇的客人都能随便住进来了呢？

周泽楷回想起山药糕清甜可口的味道和花猫后背那顺滑的触感，回想起脑后细心的马蹄形枕和王杰希微微弯起的嘴角。

是我么？

他想。

会是我么？

他耳根偷偷地红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