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酒

维北有斗,不可以挹酒浆。

流月城陨落的时候,紫胤正在天墉城的唯一一颗树下远望。

天墉受昆仑清气滋养,本应是一派草木繁盛之象,但却意外地荒凉,纵人工巧力可引天露而成地泉,这么多年,活下来的也不过是这棵树而已。


下界门派围攻天空之城流月是件大事,身为天墉长老的紫胤自然是知道的,他虽不愿参与,却也想看看会有怎样一个结局。

上古的神裔之城迸发出一道白日里也夺目可见的光芒,而后分崩离析,化为碎片坠向沙海。

紫胤恍惚想起许多许多年前,他身处茫茫沙浪之中,天空中也是有这样的城池陨落下来,风声杂着黄沙和人群的哭叫,化为粘稠的肉眼可见的绝望,困住那城里的每一个人。

然后呢,然后他便记不得了。只知道他那年轻的挚友,虽然一样没心没肺的笑着,却永远失去了眼睛。


紫胤决定去北疆的沙漠里看看。

修仙之人讲求缘法,心念一动,便再无迟疑与顾虑,直接御剑飞向那坠落之地。

天上乌压压的人群渐渐散去,流月城一役,修仙门派虽无死亡,受伤的人却是不少,三三两两互相照拂着,回门派汇报或疗伤。一时间也无人去搜寻那坠落的城池,从那样的高处落下来,纵有余孽,也断然活不成的。故而紫胤落至那沙漠中的废墟中时,竟未见一活人。

这话也说得不尽然,半死的活人,倒是真的捡了一个的。


沈夜从一个五光十色的梦中醒来。

他记得那梦里,他还是年少时的模样,无神血烧灼之烈,也无病痛缠身之苦。

他牵着妹妹软软的小手走在路上,前面是瞳,是华月,是撑伞为他们遮雨的谢衣。

他们终将去往同一个地方,再也没有什么能把他们分开。

只可惜,是梦。

沈夜合上双眼,想要将那梦再多延续一会,再多一会。

可惜生者有生者要做的事,下界的族人要在龙兵屿纯白无辜的活下去,就必须有人为曾经的罪孽付出代价。

他沈夜从来不是逃避责任之人,于是那合上的双目片刻便重新睁开了。


“你醒了。”

冷清到不带一点颜色的声音,沈夜一瞬间恍惚,以为自己只是在瞳的实验室里,因神血烧灼而昏迷,又被神血烧灼到醒来。

但并不是瞳,虽然那人有着相似的声音和白发,但瞳的声音是从一开始就不在乎的漠然,那人的声音是经历过许多之后看破了的淡薄。

沈夜不动声色的打量这间屋子,他本以为即使活下来,也必然被关入下界修仙门派的地牢暗室等待审判,然而这间屋子虽然只以青石简单砌成,生活用品也匮乏至极,但却是精心打扫过的。

温和的阳光从窗口照进来,连着还不太壮实的树的影子,在沈夜的脸上斑驳的摇晃着,有着柔和的温暖。

那白发的修者俯身过来,三指搭上他的手腕,用灵力探查他体内的损伤。结束后又细心地将他的手放回原处,掖好被子。


“你伤势太重,纵有昆仑清气温养,也只能延缓而无力回天。”紫胤的声音很平静,没有惋惜也没有同情,只不过在陈述一件事实。“你可有什么未竟的心愿?”

沈夜微怔,他故园已毁,亲友俱亡,提及心愿头脑中竟一片空白,一百多年来,他一直在实现别人的愿望,猛然问到自己,反倒不知所措。

“没有。”

他垂下眼,长长的睫毛盖住眼底的神情,忽然嘴角又微微弯了起来,露出像是怀念又像是欣慰的笑意,轻轻地补了一句。

“余心已足,不复怨怼。”

沈夜自己并不知道,这一刻,他的神情像极了静水湖里独自一人看月亮的谢衣。


沈夜终于卸下了大祭司的重担,不必每日耗尽心力去经营谋算,又自知时日无多,自然放松了不少,一百多岁的人反而恢复了些许少年人的心境,话也多了起来。

他尤其喜欢窗外的那棵树,兴许是神农族人生来便与草木之属互相亲近,那树也繁茂了不少,生了许多新叶子。

天气好时,紫胤便和沈夜在树下对弈或品茶。

天墉弟子皆知执剑长老性子冷清,不喜人打扰,又听说执剑长老年少时曾有位挚友,也拥有长久的寿命,便以为是那挚友来访,更是不敢去扰人清静。沈夜在这地上反倒过得比在天上安静清闲。


紫胤捡到沈夜时,他身上的冰还没有全化干净。没有了五色石的流月城迎来了从未有过的冰霜,举目所见全都覆盖了厚厚的冰甲。沈夜垂着头,坐在他惯常的位子上,像是睡着了。他肩上停着一只偃甲鸟,鸟口中衔着一柄残刃。

沙漠炎热,冰霜很快融化成水,许多小动物跑去筑巢与喝水,倒隐隐有演变成绿洲的苗头。

这些都是沈夜后来听紫胤说的,紫胤找到他时,只带走了他的人和肩上的偃甲鸟。

沈夜很爱惜那只偃甲鸟,在树下对弈之时也常常带在身边,有时兴致好了就跟紫胤讲曾经的故事,讲树里的沧溟,讲刚变成傀儡之时的华月,讲他第一次去瞳的屋子里看虫子,讲小曦小时候弄坏了裙子总偷偷来找他补。

有时他也会讲起谢衣。

每到这个时候,他的语气总会莫名的慢起来,有时讲几句就会思索很久,讲着讲着思绪就飘到别的地方去了。

偃甲鸟总在这个时候跳上他的肩头,亲昵的啄他一口。


与沈夜待久了紫胤也会想,自己要是有个徒弟会是什么样子。

他曾有过几个师侄,但他们总是一边没大没小的叫着他紫英一边拉着他的手往前跑,跑着跑着一个个就都离开了。他也在门派里看见过别人领着的孩童,躲在人背后,睁着懵懂的大眼睛又好奇又戒备的看着他。

可是他从未收过徒弟,他想,大概是缘分未至的缘故。


沈夜的身体一天比一天衰弱,紫胤为他找来了轮椅,天好的时候推他到树下晒太阳。

沈夜提起与紫胤有相同声线的瞳,瞳经常借着腿脚不好的理由不来开会,自己哭笑不得,便叫人送了一张轮椅过去。没想到从此以后瞳就真的懒怠走路了,天天叫他的傀儡推着他来来去去。

因为提到了瞳,沈夜向紫胤提到了城破时他那个过于美好和温暖的梦。

紫胤讲起他年少时和友人去过的鬼界,逝去的人总能再次在那里相会,然后一起开始新的生活。

沈夜轻笑,“如此,倒是让他们久候了。”


沈夜走的时候很安静。

他一生为天意所折磨却又奋起反抗,在风雨飘摇的经营谋划中喘息,最终却走的像一个顺风顺水的享了一辈子清福的老人。

流月城人死后不会留下遗体,只会化成蓝色的光点,星星点点的散去。

紫胤看着最后一星光点也湮灭无踪,只留下轮椅上的衣服和偃甲鸟。

他决定去流月遗迹一趟,即使沈夜也很喜欢这里,但叶落了,总是要归根的。


昔日的废墟已然变成沙漠动物的一处乐园,紫胤顺着记忆找到当年看见沈夜时的那把椅子。那石椅虽染了沙尘,却仍完好无缺。紫胤将石椅清理干净,将叠好的祭祀服和偃甲鸟放在上面。

一直沙漠中的鸟儿飞了进来,以为偃甲鸟是他的同类,落下来亲亲热热的挨了上去。

紫胤感受到有风在他身边温柔的打转,像是叹息又像是道别,然而倾耳细听却又消散无踪。


从流月遗址回来的路上紫胤第一次捡了个徒弟。

紫胤牵着孩子小小软软的手,心想这便是缘法吧。

夕阳已经落下,回到天墉的时候,圆月已经升起。

小孩子坐在沈夜曾经的床上,他已经吃过了饭,也梳洗的很干净,正等着他的师尊过来和他说话。

紫胤跟掌门说了他要收徒的事,便回来告知这孩子。他走到床边坐下,孩子鹿一样的眼睛湿漉漉的看着他,月光和着树影从窗户外面照进来,他突然想起了曾经住在这里的那个高天孤月一样的人。


“你是天墉城第十二代弟子,应属陵字辈,你便叫陵越吧。”

“是月亮的月吗?”孩子睁大了眼睛。

“不是”,紫胤放清了语气,像是透过面前的孩子对另一个人说话,“是超越的越,愿你能超越宿命与痛苦,得到安详与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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