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酒

维北有斗,不可以挹酒浆。

【周叶】倾盖

古风架空,伞修周叶,朋友以上,恋人未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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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于山崖之上远望,目光所及之处是一片荒凉的古战场。

古人云,浩浩乎,平沙无垠,夐不见人。河水萦带,群山纠纷。映照在此情此景之前,是极为确切的。尤其黄昏时分,白沙连着落日,天地间除了暮色什么也没有,任何活物都显得突兀。

周泽楷习惯在日暮时分来这山崖上坐一会。

他是部落里最沉默寡言的孩子,纵然他狩猎的技巧与战斗的能力都丝毫不逊于同龄的小伙伴,但大家还是不愿意和他一起玩。

但他也不是很在意,能一个人独处是件隐秘而愉悦的事情,他知道一条从村寨里到崖边的小路,每到黄昏的时候,他总是偷偷的跑到断崖之上,看一会落日,吹一会陶埙。

周泽楷觉得,埙的声音如果有颜色,就一定是黄昏下平沙落日的颜色。


夏天的时候,日光总是过得特别慢,所以周泽楷就有了更多的时间来用声音给落日调色,天地苍茫,除他之外再无别人,只有峡谷里回荡的风声与陶埙的声音相和。

但总有例外的时候。

许是这一日的风声过于安静,周泽楷在陶埙低徊的呜咽中,竟然听见有金石击打之声与他相和。

周泽楷循声望去,只见断崖的另一侧,有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随意的坐在地上,头发用一条红色的发带高高束在后面,后背上背了把弓,正弹击着手中的长剑为他打拍子。

那少年似是察觉到了他的目光,转过脸来向他微微颔首,夕阳镀在他的身上,显得整个人都只是一片金红色的影子,模模糊糊看不清容貌。

周泽楷也只是安静的吹下去,一时间峡谷中风声俱寂,只余下低低的埙声和苍凉的弹铗之声遥相应和,竟无端的让人生出一种天地悠悠,人世茫茫的感慨。


一曲吹罢,周泽楷复又望向山崖对面的少年,那人从身侧摸出一个皮质的酒囊,旋开盖子仰头喝下一大口,发出满足的感叹声。又旋上盖子,随意的把酒囊向他这边抛来。

两座山崖之间少说也有数丈之遥,但那年轻人像是毫不经意的那么一抛,酒囊便直直地飞过了两崖之间,稳稳地落在了周泽楷的手上。

整只酒囊像是以羊皮制成,看上去已经用了好几年的样子,囊口处用丝线绣了一个秋字,已被磨得略微有些褪色。周泽楷旋开塞子,学着那年轻人的样子灌了一大口,酒囊内盛的是街头巷尾常见的新丰酒,酒浆甫一入口只觉辛辣灼热,但回味却甘香绵长。周泽楷饮罢,却发现自己的力气不足以像那年轻人那样将酒囊抛还。

此刻山腰的村寨里已燃起缕缕炊烟,周泽楷思忖着下山再到那边的山崖时间却来不及,正发愁之时,只听见山崖对面的少年已起身欲走,见他不知所措,朗声笑道:

“酒囊就先留在你那里吧,等下次你装了好酒来还我也不迟。”

周泽楷略一迟疑,随即便认真地点了点头,此时天色已越发昏暗,他当下也不停留,拎着酒囊便快步返回村寨里去。

他走的太快,没发现崖对面的少年起身走了几步后又喘着气瘫坐在地,索性摊开身子四仰八叉的往地上一躺。


苏沐秋是来为他自己寻一块风景优美的埋骨之地的。

他路上遭遇了一波江湖人,误把他当做了叶修追杀,他也不多解释,下手又狠又辣,务必根除不留后患。但终究蚁多咬死象,虽杀光了在场的所有刺客却也中了敌人的同归于尽的毒烟。他自知药石无望,便拼了力气寻一块干净清静的地方埋骨。

不想在这荒无人烟之地,大渐弥留之时,竟还能听到一曲送魂的葬歌。

苏沐秋觉得已经没有什么遗憾了,他目送着对面的小少年的身影隐没进山林的黑暗之中,便就这酒意仰躺在了山崖之上。


叶修气喘吁吁地找过来的时候,月亮已经从东面升起来了。

他看着眼前躺的四仰八叉的少年,一时间鼻头酸涩什么也说不出来,哽咽了好几次,最终也只是走上前去,和他并肩躺在草地上。

这时节已经是夏末秋初,身下的草早就不复碧色,干干瘪瘪的扎的人微微的疼,叶修在脸上胡乱抹了一把,哑着嗓子问,有酒吗?

旁边躺着的人声音是虚弱的,却仍带了几分几分戏谑,“你来得不巧了,刚连着酒壶一并送人了。”

叶修放空了盯着模模糊糊的天空不说话,只听见旁边的声音又响起。苏沐秋的声音像平时一样低低的,带了一点懒洋洋的调子,听起来倒像是藏了几分温柔在里面。

“刚才我遇见个不太大的小毛孩,他陶埙吹得不错,看身子骨倒也是好的,我走了之后,你去把我的弓给他呗。”

“操,酒也给别人,弓也给别人,就知道你是个胳膊肘向外拐的。”

“别气呀,我还有一身的债呢,都给你啦。”

酒意绵绵软软的,即使是毒发也没什么痛苦,苏沐秋觉得此时就像曾经无数个他与叶修月下对饮的夜晚一样,他困意一阵阵的上涌,眼皮也越来沉重。

“我没来得及的,都留给你。不用谢我啦。”

“切,不许逃啊,等着哥这边忙完了就下去收拾你。”

“你可别来太快,我还想一个人多逍遥几天呐。先睡了啊。”

如同每个对饮的夜晚那样,苏沐秋的头向叶修这边靠了靠,然后就不动了。叶修也向平时那样,用手把苏沐秋的身子拢到自己身边。

久到月亮都爬上了中天,一个少年才把湿润的脸庞埋到另一个一动不动的少年胸前,发出低低的呜咽。

山风吹过,连那一点低泣的尾音也很快的消失在峡谷凛冽的呼啸中了。


02

后来周泽楷又经常去那个山崖吹埙,然而再也没有看见过那天那个酒囊的主人。

荒原之上的风来得快去得也快,天穹上的云随着风倏忽聚散,永无定型,如同见了一面又匆匆分别的人。

陶埙的声音随着风飞散到云彩里面。周泽楷想,总有一天会再见到的。


叶修并没有按苏沐秋的遗言去找周泽楷。

他不想把那把弓送出去。

或者说,他什么也不想管,什么也不想做。

他就没日没夜地待在山崖边上的树丛里,躺在一棵老树的枝杈上,树上的松鼠禽鸟最开始还有点怕他,后来就直接把他当成了没有生命的死物一样,在他乱糟糟的头发里睡觉,从他的身上爬过来爬过去。

苏沐秋就睡在树下不远的地方,他生前居无定所,死后也自然不会被形骸拖累。归葬于山川大河,血肉化为泥土,白骨朽做尘埃,静静地不打扰别人也不被别人打扰,这原本是他为自己拟定的最好的终局。

然而叶修不愿意。他不愿自己有一天连苏沐秋沉睡的地方都找不见,所以他虽然没有造坟,却终究在苏沐秋埋骨的地方立了一块石碑。

那石碑不过是山野里最常见的青石,叶修用剑削了几下,弄出一个方形的样子立在那里。

他几番抬手却又放下,在立好的石碑前足足坐了一个下午,终究还是在夕阳快要沉没到山的背面的时候用手指刻下了四个字。

造好了碑,他就找了一棵高大茂盛的树,古树枝叶繁茂,层层叠叠不见天光。他怀抱着苏沐秋留下来的东西躺在枝杈上,红色的发带被他摊在脸上,遮住了眼睛,遮住了枝叶缝隙中漏下来的一星半点的光线。

他只愿自己也永远的沉睡,在梦里去到和苏沐秋一样的地方。


然而纵然眼睛能拒绝世间的一切人事,人却永远无法按同样的方式关闭自己的耳朵。

陶埙的声音在每日黄昏时分随着风声传来,山风把埙声吹得断断续续,仿佛是他未出口的哀泣。他伴着声音忽梦忽醒,梦里梦外都是一片苍凉。

他听见的曲子一直是破碎的,断续的,直到某一个月朗星稀的夜里,山谷里没有风,草虫的鸣声此起彼伏,埙声从更远的地方传来,声音很轻但却很完整。

出乎意料的,那竟然是一支平和安静的曲子,如同粼粼江水遥遥星幕,一轮明月温柔的照在水面上。

叶修突然就无端的大笑了起来。

他笑的太用力,甚至笑到呛咳起来,笑到喘不上气,笑到眼泪也震出了眼眶,声音也变得沙哑断续。他笑够了,就从树上跳下来,大步走过去,俯下身去用右手环抱住那块石碑,额头贴在石碑顶上,又像是亲吻又像是告别。

然后他转身,大步的冲着山脚走去。


周泽楷在一年后收到一把弓。

他傍晚从崖边返回自己的屋子,就看见桌子上面明晃晃的放着一把弓。

这是一把精巧的折叠弓,弓身和弓弦都用金属制成,不用的时候可以收拢成手臂大小带在身上,弓梢的地方模模糊糊的刻着一个秋字。

桌子上没有留下任何讯息,周泽楷却一下子就想起一年前远远看到的那个与他弹铗相和的少年。

他大步走到屋外的桂树下,用铁铲挖开地面起出一个褐色的坛子,这是他一年前用自己猎到的野羊肉伴着糯米桂花,用老人那里学来的法子酿的酒。他从屋子里的墙上取下那个绣着秋字的酒囊,灌了满满一壶进去,就背着酒壶拿着陶埙走向了对面的山峰。


山崖上果然有个人。

那人靠在一块青石碑的侧面,旁边插了一把精钢骨架红绢面的伞,他身边放了个酒坛,见到周泽楷过来也没理他,仍自顾自的喝着酒。

周泽楷把目光转移到那块石碑上去,青石上没有积灰更没有杂草苔藓,一看就是有人精心照料过的,石碑光滑的那一面上写了四个端正的字:

山川寂寥。

周泽楷虽然从小就在以打猎为生的山林部落中长大,但汉人的诗书时文也是读过一点的。村子里的大夫方明华是从京城里来的,家中杂七杂八藏了不少书,周泽楷与村寨里的其他人玩不到一块去,就经常到方明华那里找书看解闷。

周泽楷记得这句话的出处是《秋声赋》。

他顷刻就明白了。

银白色月光从东面的半空中照下来,驱散了白日里地表干燥的热气,潮湿微凉的风伴着泥土的味道吹过来。周泽楷走过去,和叶修一样背靠着石碑坐下,解下背上的酒壶,旋开盖子,抬手将半壶酒浆倾注在土地之上。辛辣而甘甜的酒香飘出来,在清冷的夜里竟然给人一种温暖的错觉。周泽楷收回手,仰头狠狠地灌下一口,酒液顺着下巴流到喉咙上,流到衣襟上,灼的整块皮肤都辣辣的烧起来,他也不在乎,扬手把酒囊抛给叶修。

叶修沉默的接过,他们两个人就这样背靠着同一块墓碑,看着同一轮月亮,喝着同一壶酒,想着同一个人。


叶修每年苏沐秋的忌日都会到这边来与周泽楷喝酒,两人无言的对饮一整夜,在天色泛起鱼肚白之时各自分散。

地下沉睡的少年叫什么名字,是什么人,和叶修是什么关系,又为什么会死。这些事情周泽楷一概不知道。

三年来,他也从未问过一个字。

而江湖上已经声名鹊起的斗神也似乎成了哑巴,尽管在江湖上他耍嘴皮子嘲讽挑衅说垃圾话的名声几乎和他打架的名声一样高了,然而叶修也从未主动提起过一个字。

热闹和欢笑占据了叶修一年中三百六十四天的生活,那些时候他连着苏沐秋来不及的份一起活着,所以活的越精彩越好,越潇洒越好,越痛快越好。

只有这一日,他可以在寂静寒凉的山崖上,和一个从未说过一句话的陌生人,静静地喝一壶没来得及也永远不会来得及送出去的酒。


03

第四年夏末初秋的忌日,叶修没有出现。

周泽楷安静的在山崖上等了一整夜,等到天色泛白的时候,那壶酒已经被他喝掉了一半。

他第一次发现原来喝半壶酒的时间是这样漫长。

在日头升起来的时候,周泽楷把剩下的半壶酒倾倒在青石前,起身迎着山风向村寨里走去。

屋檐下还晾着从山里采来的蘑菇,厨房里前几日猎到的黄羊皮还未硝制。他没去管,只回自己的卧房里收拾好了行装,随身带上了酒囊和陶埙,也带上了那把刻着秋字的弓。

这三年来,他每日都用这把弓打猎,猎物足够的时候,就用来射空中的树叶,射飘落的花瓣,射水塘里游鱼泛起的水花。

对周泽楷来说,弓和箭是他的眼睛和手,埙和酒是他的口和心。


周泽楷临行前去见了方明华一面。

方明华在晒书,满院子药味混着墨味,他看着周泽楷的装束,沉默了好一阵子,最终还是开口:

“你只是个猎户。”

“嗯。”

“他是刀口悬命的江湖人。”

“嗯。”

“你还是要去。”

“嗯。”

周泽楷的目光坦坦荡荡,正如他射出去的箭一样笔直坚定。

《礼记》里有言:射者,进退周还必中礼。内志正,外体直,然后持弓矢审固。持弓矢审固,然后可以言中,此可以观德行矣。

所以方明华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他沉默的递给周泽楷一张名牒,上面是幽州微草方士谦的地址。

“如有不测,找这个人。”这是方明华唯一交代给周泽楷的嘱咐。


周泽楷是村寨里最好的猎人。

世间万物,只要有所活动,就定然会留下痕迹。山林里是这样,街市里也是这样。说过的话,见过的人,吃过的食物,走过的街道,这一切在周泽楷眼里和山林里树叶上的擦痕,草丛上的脚印没有什么区别。

所以纵然他对叶修身份来历一无所知,他也能一路北上,在五天之内迅速的找到了叶修最后落脚过的废弃村落。

这村子原本住着几十口人家,但前几年乱军从此地经过,村子里的人死的死逃的逃,村外几十亩的良田都成了荒地,灌木与杂草疯狂的蔓延,暮色之下说不尽的沧桑荒凉。

周泽楷在听风的声音。

风吹过草丛,就有沙沙的声音传过来,荒草随着风起伏,如同水面上的波纹越传越远,然后在一点突然顿住,如同一支曲子戛然而止,之后又若无其事的继续。

周泽楷几个闪转跃上了废村子里最高的那面断墙,站在高处快速搜索目光所及处的几十亩荒田,夕照下的草丛都被染成了一种诡异的血红,风过处如血海翻滚,像是要吞噬掉一切外来的入侵者。

周泽楷只专心地看,很快他就找到了起伏的草浪中静止不动的那一点。

草丛中躺着横七竖八的数具尸体,死人的脸上有惊惧有不信,在夕阳的映照下如同沾了丹砂的印章,如实的刻写着他们临终前的不甘。

叶修摇摇晃晃的站在一地尸体中间,他的手已经快握不住伞把,眼前也一阵阵发黑,药效随着打斗中的血脉贲张发作地越来越快,他四肢软软绵绵使不上力气,全凭一股精神力气在强撑。

因为他对面还有一个人没有倒下。

那人几乎等到他的伙伴们全都变成了尸体之时才慢慢吞吞的出场,他既想独吞除去叶修的功绩,又不愿拿自己的生命冒一点险,所以就骗住了所有人,想了这么一个又毒辣又稳妥的法子。

他现在的心情很好,这片荒原上最后一个活人也即将死在他的刀下,出了荒原,等待他的就将是权力与财富。所以他不介意把这种快活的心情延长一点,从从容容地给名动江湖的斗神一个漫长的死亡。

他做着美梦,冷不丁有呼啸的箭羽声贴着他的耳膜擦过,将他从梦里惊醒。

一只羽箭从他的身后飞来,钉在数步之遥的灌木上,箭头处明晃晃亮堂堂的一点闪烁,正是一只带血的金耳环。

他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左耳的耳环已被射落,耳根被生生的撕开了一道口子。

旋即是第二箭,他只觉得头皮上一片风声伴着凉意,第二支箭射穿了他束发的头冠,箭头就贴着他的头皮擦过去,他从未这样清晰地嗅到鲜血与生铁的气味。

第三箭还没有发出,他就已经大叫着,狼狈的撒腿而逃了。


周泽楷背起叶修向着废村的反方向离开。

他把地上每具尸体细细地搜了一遍,并没有找到对应的解药。叶修趁他翻找的功夫自己打坐调息,勉强算是止住了药效继续发作的劲头,但他的四肢还是软绵无力,几乎连自己行走都成为了一种奢侈。

叶修躺在马车里,更准确的说,他躺在周泽楷的腿上。

他刚刚从一个酣畅的沉睡中醒来,因为他四肢还是不能自如,马车随时的颠簸都能让他从座位上滑下来,周泽楷就让马车夫在外面驾车,他在里面抱着叶修,防止他睡着的时候被颠醒。

叶修的眼睛瞟向周泽楷腰侧的酒囊,他被人围堵到荒草地,四肢软绵无力之时,本来只等着拼尽最后一击,生死各安天命,纵然玉石俱焚也可以到下面跟苏沐秋吹嘘自己如何英勇杀敌以一当十。

却不想这个从未说过一句话的少年救了他,用着苏沐秋的弓,背着苏沐秋的酒壶,如同苏沐秋当年那样救了他。

他和苏沐秋分明是迥然不同的两个人。苏沐秋爱笑也爱说话,他的言语总有一种魔力,能让无聊的事情变的有趣,让悲伤的事情变的温馨,让最平凡无奇的日常变成崭新的引人入胜的冒险,和眼前的少年简直是完全相反的对立面。

可是他竟然感受到如出一辙的安稳平和,就如同苏沐秋在世时一样。在这辆马车里,他能够卸下完全的防备,享用一个几年来都从未有过的可堪奢侈的酣眠。


04

方士谦实在是一个很讲究的人。

这并不是说他出行要多华贵的车马,居所有多精致的布置。正相反,微草作为一个隐居在山间的门派,大家的居所都随意的很,无非是竹木砖石所制,一眼望去跟普通的山居野舍没有什么区别。

但就算是最简陋的居所,方士谦也能活出一种精致的贵公子范儿。

比如他的桌子上一定要有花,花一定是应着时节新鲜采摘下来的,可能是带露的白玉兰,也可能是山麓上随手摘的野百合,又或者是巴掌大小的碗莲;盛花的容器也一定是配着花的颜色仔细挑选的,可能是随意削成的一节青竹筒,也可能是是一个带着裂纹的黑陶罐,亦或是素白底子不带任何纹饰的瓷碟。

又比如他雨天里一定要用红泥的小火炉配着木炭不紧不慢地熬煮一个紫砂的罐子。

雨天正是适合温酒的日子,但方士谦的炉上烹的并不是酒。

他在煮一壶姜茶。

即使是一壶寻常百姓家都能随手做出来的姜茶,方士谦煮起来也讲究的很,节气不同,雨量不同,姜茶里用的配料和比例就不同。

他煮好了茶,便用竹篓连着紫砂罐子一起装着,往王杰希的居所走去。下雨天王杰希总是有出门捡孩子的习惯的,他在屋子里已经听到外面传来的马蹄和车轮声了。


然而方士谦前脚刚踏进王杰希的院子,就从窗户看到唐昊骂骂咧咧的摔了笔,他像是在写字,脸上蹭上了墨汁,像一只坏脾气的花猫。王杰希在旁边不言不语的,只把笔重新捡起来,放到唐昊手里,俯下身手把手地哄他练字。

方士谦这才想起来自从唐昊来了以后,王杰希就几乎再也不在雨天出门了。

房间里的人此时也看见了他,唐昊有点不自然,转身进了里间。他还记得微草的大神医第一面见到他的时候,开口对王杰希说了一句:“这次你拐回来的这个岁数有点大啊”。

他当时如遭雷劈,差点以为微草是什么专注拐卖儿童的不良组织,方士谦就是那负责估价和联系买家的贼头子。

故而虽然后来方士谦在某个雨天拎着姜茶上门的时候颇为惊讶于王杰希没出门,连带的给唐昊普及了一番之前王杰希的犯病历史和捡回来刘小别高英杰乔一帆诸人时的情形,但是他心目中方士谦的形象没有半分提高。

王杰希已经走到了门口,他也听见了雨声中逐渐接近的马蹄和车轮声,他和方士谦对视了一眼,心中都生出了同样的疑惑。

这样的大雨天,来的人会是谁呢?


马蹄声已在山麓停住。

从此处开始,上山便只有小路可走,马车自然是进不来的。马车上很快下来了两个人,其中一个身上裹着蓑衣,被另一个玄衣猎装的少年背在身上。那少年一手托着身后人的腿,一手从车厢内拿出一把红绢伞,撑开了挡在头上。

王杰希和方士谦虽然看不清山下人的相貌,却都认得这把红绢伞。顷刻方士谦已起身,手里还提着那罐姜茶,他用眼神示意了一下王杰希,似是叫他在这里等消息。

谁料王杰希也撑开了伞,他冲方士谦微微笑了一下,“有朋自远方来,我也自当扫径以待。”


到最后,方士谦和王杰希都去了正厅,唐昊别别扭扭的放心不下,也跟在后面。

大雨倾盆,山路泥泞,但那山脚下的人却如同走惯了这样的山路般,很快就到了门口。猎装的少年身材结实高挑,纵然身上被雨水和泥巴弄得狼狈也掩不住一身锐气,他身上的那个人头靠在他肩上,似乎是在打瞌睡,面容看不真切。那人身上被蓑衣严严实实的盖着,头上又被红绢伞挡住,竟是一点风雨也没有淋到。

玄衣少年收了伞,站在门口的檐下,众人这才看清他不过十七八岁,一张脸生的又端正又漂亮,两只眼睛黑白分明,目光坦荡干净。周泽楷眼神在三个人中来回扫了一下,看见有一个拎着罐子身著青衫的年轻人面容和方明华有五六分相似,便开了口:

“方士谦?”

“正是在下。”方士谦冲周泽楷的方向微微拱手。

“你能救他?”周泽楷没有还礼,只把背后的人又往上托了托。

“呵”,方士谦微微一笑,他笑起来的时候眼睛不自觉的眯起来,露出眼尾弯弯的笑纹,显得整个人都像是一只神气十足的狐狸。唐昊看见他这不怀好意的笑,不由自主地把王杰希往自己身边扯了扯。

“小兄弟可否知道你背上的是什么人?”

“不知。”

“小兄弟又可否知道你背上这人与我有什么恩怨?”

“不知。”

“那小兄弟是否知道我救人的规矩?”

“请讲。”

旁边的王杰希把脸扭到一边去翻了个白眼,他实在看不下去方士谦这个人来疯的神经病了。他上前一步想接过叶修直接把人带进内堂,却不料对面的少年眼神略沉,流露出了一丝慎重的颜色。

王杰希早年在山间的时候,曾无数次在山里的猎户眼里看到过这种眼神。这是猎人们遇见了猛兽的时候,下意识地凝神与屏息。王杰希这才发现,眼前的少年只是一个完全不懂武功的猎人。

这样的一个人,为什么在这暴雨倾盆的日子,背着一个昏迷不醒的斗神,来到几乎不问世事的微草山门前?


方士谦倒是很坦然,他将手中的陶罐提到眼前,向周泽楷那里推了一下,朗声笑道:

“我救人的规矩是一命换一命。你若是敢喝了这一罐毒药,我就自当遵守承诺救你背上的人。”

周泽楷丝毫没有犹豫。

他低了低身子,把背上四肢绵软的叶修放下来,搂着腰让他靠在自己的身侧,又略微偏一偏身子,保证自己即使毒药立时发作后叶修也不至于摔在地上。然后伸手就去接过方士谦手里的紫砂罐。

方才还在不声不响的装睡的叶修终于抬起了眼皮子,如其人一般懒洋洋的声音响起:

“老方你玩够了没,多大岁数了还欺负小孩。”

此时周泽楷已用另一只空出来的手打开了坛口,如饮酒般仰头大口灌下,却又一下子不知所措的惊住。

入口的正是一坛温暖辛辣的姜茶。

方士谦微微笑了笑,仿佛一下子从一只盛气凌人的狐狸摇身一变成了温润的谦谦公子。

“雨天潮气重,正是饮姜茶驱寒的时节。茅舍简陋,难免招呼不周,请。”


05

叶修没骨头一样趴在周泽楷背上。

自从刚才他装不下去没事人开口损了方士谦一句后,他整个人也就不再像在周泽楷面前时那样沉默寡言,垃圾话时不时地要冒出一两句来撩扯别人。

比如他现在趴得很舒服,就忍不住转着头四处瞟,很快眼睛就落在了唐昊身上。

“哎我说大眼啊,这就是你上次藏马车里那个小媳妇?”

唐昊怒发冲冠,恨不得登时从旁边的墙上扯下一块板砖糊他一脸,即使他上次藏在马车里危急关头被叶修解了围也一样。

王杰希安抚的扯了扯唐昊的手,转头面向叶修时已经是一贯的高冷模样,他那一双大小眼带了一丝戏谑瞟过去开口:

“我也不知道叶斗神是什么时候既坐了马车,现下又被人背着只等过门的。”


周泽楷没有跟着他们留在内室。他依靠在廊下的柱子上站着,双手交叉环在胸前,仰着头看外面绵延成一道帘幕的雨。

仿佛里面那个他不顾一切的救下又千里迢迢带来求医的人与他无关一样。

身后响起推门而出的声音,王杰希从里面缓步而出。周泽楷回头:

“他怎样?”

“已无大碍。”

“多谢。”周泽楷说着,拿起了廊下的蓑衣,竟是立时就要走的样子。

王杰希微微笑了起来,“雨天山路泥泞,不妨在此留宿一晚”,他向前走了两步,和周泽楷并肩站在屋檐下,抬头看向雨帘外的天空。

“山间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估计到晚上就会放晴了。”


到晚间,骤雨初歇,月明星稀,当真是一阵明朗的好天气。

周泽楷还站在原来的地方。一场雨过了之后,湿润的空气里散发着令人舒服的草木香气,天上的月亮显得格外的明亮高远。

身后白绢的木窗被推开,叶修穿着白色的中衣,身上披了一件红色的斗篷赤脚走到窗前。

周泽楷没有回头,叶修也没有说话,他们就像第一次在山崖上相遇时那样,安静地看着同一轮月亮。

墙上有琴,叶修去将它取了下来,横搁在几案之上,俯身坐在案前。

江湖人大多知道叶修武艺高强,胆识谋略无一不出众。可他们却不知道,叶修也曾是侯门世家子弟,礼乐射御都是必修的技艺。

就如同他们也不知道,在斗神声名鹊起之前,曾有一个与他各方面都不相上下的少年,经常与他抚琴饮酒,弹铗高歌。

叶修抬手,他身上的药性刚解,此刻手臂还不太灵活,因此他弹得很慢。

两三个低音如沉吟,如私语,如夜半梦回时的微笑与惆怅,可是却不哀怨,恰恰正是一派冲淡平和的气象。

他弹得是一曲《阳关三叠》。

周泽楷从怀里摸出陶埙,他吹的声音很轻,却意外地与琴声很相和。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

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芳草遍如茵。旨酒,旨酒,未饮心已先醇。

载驰骃,载驰骃,何日言旋轩辚,能酌几多巡!

山林寂静,低低的乐声在湿润沁凉的空气里辗转徘徊,月色安谧绵长,如同今年没来得及共饮的酒香。


待到太阳升起的时候,周泽楷已经离开了。

他只不过是山林里普通的猎户,自然有需要像许多普通的猎户一样要忙的事,比如硝制前几天猎来的羊皮,又比如酿制明年的新酒。

叶修也收拾起行装准备下山。

他下山之后或许会去找暗算他的人报仇,或许会去苏沐秋的墓前喝一夜酒,又或许会厌倦了江湖上刀头舔血的日子,去山林里做一个再平凡不过的猎户。

毕竟无论如何,那都不是今天的事情了。

而明天的事情,又有谁知道呢。


倾盖如故 完。


————————————

故事之外的事:


“谁特么大半夜里弹棉花!让不让人睡觉了!”唐昊从床上气呼呼的爬起来,外套都不披就准备循着声音去找人干架。

王杰希睡得迷糊,半梦半醒间伸长了胳膊把犹自跳脚的唐昊拉了回来,搂在怀里,用手遮上了他的耳朵。

唐昊还有点愤愤然,于是把头使劲往王杰希怀里钻了钻,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睡了。


“承惠纹银50两。”方士谦笑眯眯的把手伸向了收拾行装准备走人的叶修。

“我靠老方你怎么不去抢!就这几根草值50两!”叶修的脸上一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的痛心模样。

“别想赖!昨天送你上山的那个人早走了,不找你要钱找谁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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