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酒

维北有斗,不可以挹酒浆。

【喻黄】饮鸩

古风架空,喻黄,有非常微量的血腥虐身情节,注意避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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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善弈棋的人,看事情总是免不了要比别人多看几步的。

这是喻文州幼年跟着爷爷学下棋时经常听到的话。

满头银丝的老人脸上有着海风犁了几十年的沟壑,深深的眼窝里面闪动的眸光看不清楚,他看喻文州下棋时偶尔会无端的说这么一句,然后就深深地吸一口烟叶,又缓缓地吐出一个烟圈。

后来直到爷爷去世后几年,喻文州才明白老人当时伴着烟叶吸进肚子里的下半句话。

事情看得太清楚了也未见得是好事,看见了结局却又无能为力反而更令人悲哀。


喻文州十岁上下,他爷爷就去世了,临终前把他托给了自己的忘年交方世镜。

方世镜在这南海郡也算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这几年他和老朋友魏琛做起了海上航运的生意,几年下来他们所创立的蓝溪阁风生水起有模有样,和当地的豪族大户也都相熟。

前朝风气,贵族子弟相交,往往要先手谈一局,品一盏茶,然后才不紧不慢的谈起正事。方世镜慧眼识珠,一下子就相中了喻文州弈棋的才能,将他带到蓝溪阁来,同阁中子弟一同坐卧教导,又为他搜罗了古今棋谱,供他闲暇时研磨学习,只务必要把他教导成一等一的围棋好手,这样与世家大族相交时也多几分资本。

喻文州头脑灵活,眼光长远,更难得的是没有年轻人多有的急躁贪功,反倒是比很多成年人下棋时都沉稳几分,不出几年,也就成了这里小有名气的棋手。加上他脾气又好,对人温和有礼,四邻街坊几乎没有不夸奖他的。

不过也有不是那么高兴的人。


黄少天来蓝溪阁的时候和喻文州差不多大,那时蓝溪阁陆运押镖的时候三番五次的被人骚扰,看身量是个不大的小孩,行动却灵活的很,几次追捕都被他逃脱,虽然货物损失的不多,但难免让人心浮气躁。老魏后来忍无可忍,在押镖的时候亲自带了一队人马在侧埋伏,费了好一番周折终于逮到了这屡次骚扰的毛贼。

让众人没想到的是扯下了面罩却发现只是个十岁大小的孩子,一时间在场五大三粗的汉子们看着小细胳膊细腿上的青青紫紫都有些后悔下手太重。那孩子被摁倒在地倒也不惧怕求饶,沾满了泥土草叶的脸上一双圆眼睛亮闪闪的,老魏当下就相中了这个小孩,威逼利诱终于把他带回了蓝溪阁当徒弟。

黄少天根骨好,蓝溪阁上下弟子学的都是同样的功夫,别人练十遍才勉勉强强学会的东西,黄少天一遍就使得像模像样了。然而天资好,学东西快也未见得全是好事,年轻人免不了心高气傲,手上功夫越好,就越不屑用脑子解决问题,认为那是手无缚鸡之力的穷酸书生做的事,而仗剑走天涯才是习武的侠客该做的事情。

因此黄少天看喻文州格外不顺眼。

明明同是蓝溪阁的子弟,喻文州武艺稀松平常成那样,每次比试考校时也就险险擦边的水平,不过仗着一张脸长得好,说话和气罢了,凭什么能讨得众人的喜欢,就连后厨的婶娘们每次总要笑眯眯的多给他打些饭菜。

黄少天愤愤的咬着筷子头,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碗里的也是凭着脸好得到的大个鸡腿,心想着白日里方世镜唠叨他的言语。

“少天啊,我知道你武功好,但是遇事也要多想想,你看看喻文州,他和你一样年纪,人家就沉稳许多。”

黄少天少见的没有回嘴,低着头拿脚尖踢地上的石子。他们几个蓝溪阁弟子上午去码头上巡视时遇见抢包的贼人,黄少天当即就见义勇为地去追,结果没成想那小贼狡诈地很,在码头上三窜两窜就隐没在了人群中,黄少天找了半天,看见路中间有个年轻人傻愣愣的站着,手里拿的可不就是那被抢的包。他当即一脚飞踢上去,又是几拳打得人倒在地上,夺回了包正志得意满,冷不丁被人拍了拍肩膀。

他回头,喻文州笑眯眯的看着他,身后几个蓝溪阁的弟子正按着一个人,可不就是那遁逃了的小贼。

后来还是方世镜亲自赶来安抚了那被冤打的无辜路人,又是看伤又是赔钱费了好大一番功夫。

“你可上点心吧,要不以后一时冲动铸下大错有你哭的。”方世镜看黄少天闷闷不语的,也知道他面上不显,心里却已经在反省,训斥了两句也就放他吃饭去了。

黄少天转了身准备离开,却一下子瞥见转角廊柱处一片苍蓝色的衣角。

“妈蛋!那家伙果然在看我笑话!”黄少天气的跺脚,却又无计可施,愤愤然大步去了饭厅。


喻文州喜欢黄少天,这是喻文州自己两年前就发觉了的事。

怎么能不喜欢呢?十三四岁的少年头发用鹅黄色的发带扎成一个高马尾,显得人格外的精神有活力,吃饭的时候一群弟子围坐在黄少天桌子旁边,听他眉飞色舞的说着平日里的新鲜事,讲到起劲处就拿着筷子比比划划,仿佛天底下什么鸡毛蒜皮的寻常事,到了他的嘴里就变得新奇又有趣了。

喻文州从不坐在那群人中间,他一个人安静地坐在偏后的角落,低着头微笑着听黄少天活力四射的废话,慢条斯理的吃饭,吃过了也不急着离开,就一个人安安静静的看会棋谱。

哪里看得进去呢,不过是想多听听他的声音罢了。

十三四岁的少年正是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年纪,也不知是哪一日,码头新来的戏班子袅袅娜娜的唱了一出《离魂记》,把一群半大小子听得痴痴傻傻,于是当晚饭桌上就有人提起了爱情的话题。

一群十几岁的小毛孩能对爱情有什么高见,也不过就是拿些道听途说的戏文子,鹦鹉学舌拾人牙慧罢了。大家七嘴八舌的聊着,冷不丁喻文州在旁边听见有个人说,“我听人说,爱情就是含笑饮鸩酒,可是那鸩酒明明是毒药啊,傻子才会去喝它呢。”

喻文州在旁边听着,嘴角露出一个稍纵即逝的苦笑。爱情怎么可能是含笑饮鸩酒,相爱的人,分明半分苦头都舍不得对方吃,哪里又会有鸩酒。

明明单恋才是饮鸩。

观棋的心思一用到生活上,自己的心思便看得通透,对方对自己这种吊车尾的不屑也是明明白白,明知苦恋无望却又丢不下放不开。

《后汉书》里说,譬犹疗饥于附子,止渴于鸩毒,未入肠胃,已绝咽喉,岂可为哉!

谁不知道饮鸩止渴不可为,可是身处苦恋痴妄中的人,又哪个不是明知不可为而为呢。


年节刚过,万物苏生,喻文州过了年,虚岁便满了十七岁,整个人出落得像丛修长的翠竹,既挺拔又雅致。

他生的一双桃花眼,即使是面无表情时,也像是在微微笑着的,看上去像是个对什么事什么人都再温柔和善不过的样子。但他自己心里知道,其实很多时候他不过是礼貌与客气,倒并没有把许多东西真正放在心上。

若说有放在心上的,这么多年也不过黄少天一个。

但他也从来不显露,也不过是听见别人谈起黄少天的事情上多驻足听一会,黄少天闯祸挨训的时候他隔了老远的陪着,黄少天谈起了什么新鲜的吃食后不经意的买一些分给众人,于是两三年来竟无一人察觉到他的这番心意。

少年人的感情本来就又真挚又纯粹,纵然对方无所知晓无所回应,也只想掏心掏肺的把最好的留给对方。

谁料他这么不动声色的留心着,倒还真叫他听到了一件了不得的事情。


年节之前,家家户户都忙着采办年货,正是蓝溪阁货运繁忙的时候,可以说每年三成的进账都集中在这段时日,然而今年南海上的船队却屡次被不明船只骚扰攻击,虽然最终货物没有损失,但却比预定抵达的时日晚了十几天,平白无故的错失了第一批供应年货的时机,因此进账比往年少了不少。

阁中几个明眼的长老看了,都知道是竞争对手的恶意骚扰,然而能对蓝溪阁行船的时间和路线都掌握的如此精准,必定是在阁中的关键位置混入了奸细。

兹事体大,一不留神就会打草惊蛇,因此魏琛和方世镜也没声张,只是暗地里留心着,然而年节过去,这奸细倒是谨慎,让人完全瞧不出端倪。

但这种事拖不得,拖一天就有一天的担惊受怕,因此方世镜和魏琛定计,想要自导自演一出新生弟子夺权,魏琛横死,方世镜重伤,阁中群龙无首乱成一团的好戏,让那内奸往外传递消息,从而顺藤摸瓜,一网打尽。

至于这夺权的主角,自然只能安排给小辈中武功最好的黄少天,不然说别人能杀老魏伤方世镜也没人信。

喻文州夜间散步回房时,就正巧在魏琛的墙根底下听到了这一段。魏琛屋侧园子里有条通往弟子房的近路,喻文州每次在书阁看完棋谱之后都会抄近路回去,要照往日,他本应是径自穿过不做停留的,但是这次他走过时恰好听见了少天两个字,因此就驻足多停留了一会,想不到居然听到了这种要闻。

他站在原地想了许久,最终还是做不到像没听过一样离开。他对少天的观察比别人都深,知道他性子直,快人快语,心里藏不住事,平时说个谎都别别扭扭神色异常,更何况这么高难度的演技。再者,黄少天素来敬爱魏琛,要他去演这反叛的主角在魏老大身上捅一刀,就算是假的心里也要愧疚好几天。

他又怎么舍得看他愧疚难过。

喻文州整了整衣冠,从容的绕到廊下门前,抬手在那门扉上叩了几下,里面立即收了声,转而方世镜若无其事的拉开了门,看见门外站的喻文州愣了须臾,然后从容地问,“是文州啊,怎么了?”

喻文州也从容的笑了笑,说话的声音比平时放低了几分,目光从方世镜身上转到屋子里,不偏不倚的看向一脸不满和猜疑的魏琛。

“少天素来藏不住事,魏老大看我怎么样?”


02

黄少天喜气洋洋的,走路都恨不得一蹦三尺高。

他刚从魏琛的屋子出来,年前他就跟魏琛磨了好久希望能有机会独立压一次蓝溪阁的镖车,魏琛总觉得他年轻浮躁,还要再打磨些时日。然而眼下魏老大刚交给他一个率队北上押镖的任务,他第一次接这种独当一面的活,一下子有种被人认可了实力,摇身一变成为可靠的大人的感觉,只恨不得日子快些过,早点到他出发的时候。

待到吹着口哨的黄少天身影已经彻底消失在了院墙之外,喻文州和方世镜才从魏琛房间的内室走出,喻文州近前两步,对着魏琛深深长揖,“谢魏老大成全。”

魏琛脸色有些不自然,他路上走镖的出身,虽然也擅长一些布局谋划但到底没有这种每一步都精打细算前后看好几步的棋手算计的深,却又不得不承认喻文州完善后的计划更为逼真详实。

方世镜倒在心底暗暗叹了口气,他犹记得昨夜敲定细节之后,他问喻文州事成之后想要什么奖励,喻文州抿着嘴微微笑了一下开口:

“不知魏老大能不能容我先讨个赏?”

魏琛心里虽然有点被后浪拍在沙滩上的不爽,但也好奇喻文州想要什么,就挥了挥手示意他讲下去。

“魏老大假死的时候,可否派少天出去压趟镖,不然有少天在的话,一来怕对方忌惮按兵不动,二来他不知情,难免伤心难过。”

魏琛皱眉,他没想到喻文州提的竟是这种事,不由得琢磨起他背后的心思。

喻文州像是猜到了魏琛在想什么,坦然笑笑,“当然,我也是有私心的,黄少在的话,一听到我毒杀了魏老大的消息跑来向我寻仇,我也打不过他呀。”

魏琛打消了疑虑,也跟着笑起来。方世镜心里却咯噔一下,他不动声色地打量喻文州,长衫而立的年轻人迎着烛火,睫毛低垂看不见眼眸里的神色,提到黄少天时眼角会有无意识的笑意,眉间又有一点隐而不显的褶皱。

方世镜想,他对黄少天,到当真上心得很。


打正月里过去,草树抽芽,虫声渐起,自黄少天出门押镖后已过十余日,蓝溪阁的计划已经进行到尾声,再有一两日便可扫干净最后一点尾巴,等到黄少天回来的时候,一切都能有惊无险的尘埃落定了。

喻文州脸上露出个浅浅的笑,虽然几乎他看起来无时无刻不是在笑着,不过每次想到黄少天时,他笑的就格外的浅,像是本能的压住了什么,一丝一毫都不想往外显露。

有秘密是件又甜美又寂寞的事情,星野低垂,虫声寂寥,四下无人,只有你的秘密陪伴着你,只供你一个人回味和赏玩。

他白日里便按计划做出被绑在柴房里等候发落的样子,也只有夜深人静的时候,才出来透透气,确认一下各处的状况,在柴房旁的花树下看看月亮,想想那个还未归来的意气风发的少年。

月色很美,映的一树梨花白莹莹的,像是泛着光。

喻文州就站在那梨花树下面,四周很静,只听得到草虫低鸣的声音。这里是偏僻柴房,除了白日里送饭的弟子和夜间偶尔过来的方世镜亲信,再不会有别人靠近。

身后有足音响起。

喻文州没回头,他只当是传话的亲信,便直接开口问道,“进行的如何了?”

脚步声停下了,那人仍旧没有开口。

喻文州猛然一阵心悸,他虽然武功稀松平常,但由于常年弈棋的缘故,精神比常人敏锐和集中许多。身后没有剑出鞘的声音,他却感受到了剑意,当下侧身急转,毫厘间堪堪避过了这森冷的一剑。

月光下,那刺空的剑身上泛起幽蓝水光,可不正是黄少天的冰雨剑。

喻文州发觉自己没听到拔剑声时心里已经猛然一沉,蓝溪阁上下百余人中,只有黄少天的剑用的是檀木鞘,剑本身属金,冰雨又是少有的水系名剑,因此只用木鞘温养着,因着五行生克的原则保证剑意润泽,不枯不溢。

关心则乱,当局易迷。

他千算万算,终究是没想到黄少天会这么早回来。


月光下面,黄少天的面容显得陌生得很。

喻文州在这张脸上看见过炸毛的样子,看见过赌气的样子,看见过眉飞色舞的样子,看见过闷闷不乐的样子,却从未见过黄少天面无表情的时候。

对野兽来讲,捕猎是不需要多余的情绪的,集中目标然后出招,任何多余的动作和情感都是对精力的浪费。

他只见过衣食无忧,和人嬉闹玩乐的黄少天,却一直忽略了,在被魏老大收养之前,黄少天原本是一只独来独往的孤狼。

黄少天的眼睛迎向他的时候,波澜不惊的面孔终于起了一点变化,瞳孔有一点微微的收缩。

他一字一句的咬牙,字字都能听出鲜血的气味。

他说,喻文州,枉我……

那声音里的痛苦毫不伪装的四溢出来,喻文州当下如遭雷击。他想到了一直可能被他忽略的,最没可能出现的,也最不能出现在这里的可能。

黄少天痛苦纠结的神色转瞬即逝,就像是从未发生过的,他恢复了原本面无表情的样子。

“拿命来吧。”

他的声音再云淡风轻不过,手中的剑却如电光火石般直刺喻文州心脏。

巨大的恐慌如乌云般当头罩来,压得喻文州心脏紧缩,无法呼吸。

这个节骨眼上,他绝不能泄露一丝一毫的计划。

可是他也绝对不能死在黄少天手里。

不然明朝真相大白,少天心里将要如何自处。每一个独自看月亮的夜里,他都曾经妄想过最甜蜜的无法成真的美梦,然而如今,他只觉得那个幻想是再恐怖不过的深渊。

假设那是真的,少天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刺出了这一剑,又将会抱着什么样的心情面对真相大白的那一刻。

他如何舍得。


然而这一招他避无可避,身边连一点能格挡的武器都没有,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剑光映到他眼前。

有利器刺入血肉的声音,血花却没有在喻文州的襟前绽开。

喻文州用他捻棋子的右手挡下了这一击,他的掌心被捅了个对穿,冰冷的剑锋卡在了掌骨之间,鲜血顺着剑身滴到草地上,动一动就是彻骨的疼痛。

剑意有半分停顿,却又复起,穿过他的掌心继续向心口推进。

含笑饮鸩酒。

在那一刻,他脑海里鬼使神差的又浮现出当日听见的这五个字。

他面色惨白,摇摇欲坠,冷汗已经湿透了中衣,仅仅是站立便已经耗费了他的全部心力。

然而这样的喻文州,却不知哪来的力气,将那只被捅了个对穿的手掌猛地一折,伴着清晰的裂纹声,用手骨硬生生的卡死了前进的剑锋。

他脑中轰鸣作响,五感中痛觉像是被无限放大,从掌心一路炸开到身上的每一寸骨血,眼前的颜色,耳边的声音,口中的血腥味都已经模糊成一团,双腿再也支撑不住身体,踉跄着就摇摇晃晃地倒下去。

他嘴唇蠕动着,发出的只是破碎的气声,脸上却仍拼命地试图拼凑出一个安抚的笑。理智的那根弦早已被裂骨之痛崩断,他仅凭心里最隐秘的本能下了一手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提前了好几步的棋。

他说,少天,别哭,没事的,不是你的错。


03

这个清晨注定是让蓝溪阁许多弟子目瞪口呆的一个清晨。

他们被毒杀了的魏老大又毫发无伤地回到了阁中,奄奄一息的方世镜也精神满面的坐镇内堂,而前几天大家眼里十恶不赦的喻文州摇身一变成了定计除奸细的功臣。

魏琛方世镜雷厉风行地挖掉了好些个深埋于蓝溪阁中的钉子,有几个竟然都是身居要职的元老,阁中弟子目瞪口呆的同时,也纷纷感慨阁主一行人好手段好魄力。

然而被传得沸沸扬扬的这几个中心人物却完全没心思在这上面。


方世镜掀了帘子从内间出来,在门口的铜盆中洗了洗手,那盆中的清水里立即化开了几缕血丝,染成淡淡的红。

外间里,魏琛坐不住,在厅堂里来来回回的踱步。黄少天跪在桌子前面,低垂着头,身体僵硬,一言不发。那把冰雨剑已经从喻文州的手上拔了出来,正明晃晃的摆在桌子上头。茶桌高而窄,大半拉剑刃都悬在桌子外面,上面的血迹还没有干,凝在蓝盈盈的剑尖上将坠未坠。

此时方世镜一出来,魏琛浮躁沉重的脚步声才停下,他急急地迎上去,“怎样了?”

方世镜放低了声音,他从昨日后半夜起便没合眼,耗费了许多精力处理阁中事务,又聚精会神的处理了喻文州手上的伤口,眼下已有些心神不济。他两三步走到旁边的方椅上坐下,端起桌上的茶盏灌了一大口冷茶,一手揉了揉眉心让自己打起精神,才开口说道:

“心口的伤倒不妨事,只刺破了皮肉,并未伤及脏腑。但他那右手”,他转头看了一下跪在地上一言不发的黄少天,微微停顿了一下,才下定决心一样又复开口。

“那右手手骨碎的厉害,虽然我已将肉中碎骨尽数挑出,养上一段时日也会复原。但那只手,从此之后已是执剑无望了。”

魏琛长舒一口气,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他风风火火的处理完奸细的事情,想回来找方世镜合计一下之后的事情的时候,就看见方世镜抱着喻文州大步流星的往房间里奔,喻文州头垂在一旁,脸色惨白,冷汗打的头发一缕一缕的,他胸口一大滩鲜红色,垂下来的一只手上插着冰雨剑,鲜血滴滴答答的淌了一路。黄少天跟在后面,步伐僵硬,眼神空洞无神,似乎只是机械的迈步子,既不知道自己要去哪也不关心要去哪。

如今性命无虞,只是手伤已然万幸。

却不料黄少天原本低垂的头猛然抬了起来,一双眼睛里又空洞又凄苦。他突然间伸出左手去抓桌上的长剑,冲着自己的右手就要刺下去。

魏琛还来不及反应,方世镜眼疾手快的打落了黄少天手里的剑,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黄少天整个人还维持着原来的姿势定在那里。

魏琛一瞬间悬到嗓子眼里的心终于落地,刚刚那一刹那他心跳都停了半拍,现在犹自扑通扑通的震个不停。劫后余生的放松感伴着怒火席卷而来,他上前几步粗暴的提起黄少天的后襟,直接把人狠狠按趴在桌旁边的椅子上,掀起衣摆扯了中裤,抄起桌上的冰雨剑鞘就狠狠抽了下去。

檀木质地坚硬厚实,当下就鼓起了两道深红的印子。老魏怒极,下手又快又狠,完全没有章法可言,不过几个喘息之间,黄少天的后臀上已经肿起了横七竖八的檩子,肿痕交错的地方泛着点点紫砂。

魏琛平复了一下呼吸,他刚才气的太厉害,打的也太急,一时间竟觉得眼前阵阵发黑。待他定下心神来,看着椅子上趴着的一言不发,身后却红紫斑驳的黄少天,一阵凄苦又无端地涌了上来。

黄少天做错了什么呢?

他只不过是足够优秀,早早地完成了任务,归心似箭的回来,却被这样的噩耗迎头劈下,猝不及防,鲜血淋漓。

我有什么资格打他?他刺出那一剑时是怀着打心眼里的爱戴与毫不掩饰的悲愤,可我却从头到尾都把他蒙在鼓里。

可是喻文州又做错了什么?

他每一步都在极力避免给别人带来伤害,到最后伤的最重的却是他自己,还有他极力想要保护的黄少天。

魏琛向后踉跄了几步,跌进对面的椅子里,剑鞘从他手里面滑落,咣啷一声砸在地面上。

黄少天一直没动,他觉得自己头脑浑浑噩噩,像是被什么压住了一样。方世镜说话的声音,魏琛走来走去的脚步声,抽在身上的不掺水的灼痛,甚至更早的利剑刺入血肉的声音,骨骼破碎的声音,喻文州倒下时眉眼皱成一团,却还拼命想冲他笑的样子,他们都在那儿,像是码头上一字排开的货船,然而他却始终不能把他们拼凑在一起。

或者说,他内心深处的本能在拒绝思考,喻文州昏迷前留下的那断断续续的声音像是魔咒,温柔地环抱住他的大脑,让他们停下动作,不去拼凑也不去想。

他潜意识里在害怕,怕自己一旦想下去,灭顶的痛苦就会将他吞噬,万劫不复。


一时间屋子里的三个人都没有动,到最后,方世镜最先打破了沉默。

他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向前走了几步,弯腰拾起地上的剑鞘,拿在手上擦了擦,回身走到仍趴跪在椅子上的黄少天身后,弯下身来,左手虚虚的按着黄少天的腰,右手拿着剑鞘,平贴在黄少天臀峰上。

“少天”,方世镜顿了一下,“刚才我给喻文州处理伤口的时候,他中间疼醒了一次。”

椅子上如石头一般僵到现在的黄少天微微动了一下。

“他醒过来,第一句话是,别让少天知道。”

“他即使那个样子,也只是怕你悔恨自责。”

“你刚才要还他一只手的时候,替他想过吗,替我们想过吗?”

方世镜手里的剑鞘随着话音高高的扬起来,带着风声重重地落在黄少天臀峰上。

淤痕交叠的地方隐隐渗出了血点,方世镜将贴着的剑鞘往下移了移,继续缓慢又认真的开口。

“少天,之前就跟你说了要稳重点,遇事别太冲动。”

方世镜以同样的力度挥下了第二记,三指宽的檀木鞘重责下的地方,有些原本是深红色的地方已经透出了青色。

“当喜则喜,当怒则怒是对的。可是不要冲动,宁可惋惜不要后悔。”

方世镜的每一句话都伴着剑鞘的一次起落,沉重的檀木挟风而下,像是想要把字字句句都透过皮肉打进他的骨髓,刻入他记忆的最深处。

“用头脑抓住的才叫机会,用冲动抓住的可能是陷阱。”

“少天,你得记着。”

随着最后一记打在黄少天臀腿交界的地方,黄少天一直僵硬着的身躯终于颤抖了一下。

方世镜环着黄少天的肩将他扶起来,替他整理好衣襟。黄少天脸上还是空洞中带着无措和痛苦的表情,看的方世镜心里一阵发酸。从小被魏琛吓唬着拍两下也要嗷嗷直叫,装哭撒娇的孩子,如今挨了这么重的一顿打,却哭都哭不出来。

可是这一关,终究要他自己过去。

他半搂半推的把黄少天弄进了里间,喻文州痛醒过一次后,方世镜怕他乱动,给他用了麻药,眼下还在床上沉沉地睡着。

方世镜在黄少天头上摸了摸,放低了声音说,“你在这守着他,好不好?”

他想了想又指着床前柔软蓬松的绸缎面脚踏,加了一句,“要是心里实在难受,就在那跪一小会,别伤到了膝盖。”


喻文州醒过来的时候,月亮已经升到了梨树的梢头。

他麻药劲已经过去,右手即使不动,也如火焰一下一下的灼烧着,让他在睡梦中也紧锁眉头不得安稳。

他费力地睁开眼睛,月光透过半掩的白绢窗流下来,屋子里有半明半灭的烛火,他床头边上有个人,直直的跪在那里,僵硬如雕塑如石像,只有眼睛一动不动的看着他。

他头脑间一时还浑浑噩噩的不清楚,想不起来现在是什么时候,又发生过什么事情,也不知道黄少天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他张口,嗓子干哑如同久旱龟裂的土地,发出的声音低沉刺耳。

他说,少天,快上来,地上凉。

眼前被定身了一样的人终于有了动作,黄少天眼睛猛地闭上了,身子剧烈的颤抖起来。

喻文州终于想起了当下是个什么状况,借着月光,他看见黄少天眼睛下面枯槁的青黑和嘴唇上因为缺水而泛起的白皮,一瞬间心里像是被人狠狠揪了一把,止不住的酸软抽痛。

他微微动了动身子,抬起完好的左手,吃力的想要摸摸黄少天憔悴的面庞。

他说,少天,没事,我不疼的,有麻药在呢。

黄少天憋了一整天的眼泪终于如洪水决堤般止不住的倾泻而下,他一把抓住喻文州伸过来的手,另一只手就势抱住他的左臂,整个身子伏在床沿上,肩膀剧烈的抖动着,毫不掩饰的放声大哭。

他头脑中的禁锢随着眼泪而被打破,时间终于重新开始流动,然而在灭顶的痛苦即将把他吞噬之时,是喻文州的声音再次托住了他,温柔地隔绝开周围深黑色腥苦的漩涡,从寒冷刺骨的深渊底部包裹着他缓慢地向上浮,浮向有亮光的,温暖的水面之上。

喻文州轻轻地回握住黄少天的手,他没再出声,只是静静地陪着黄少天,等他后知后觉地把迟来的惊吓与悔恨都随着眼泪发泄出来。

终于,待到月亮已经离开了树梢升上中天,床边的少年才终于渐渐放低了哭声,他抬起头,月光下他的脸湿漉漉的,眼眶通红,一双眼睛里还有未干的泪迹。他开口,带着一点鼻音和沙哑的哭腔。

黄少天的眼睛定定的看着他,每一个字都透着铁锤落砧般的郑重与坚定。

“从今以后,我就是你的手,你的剑。一辈子都是。”


饮鸩 完

————————————

方世镜在一旁给喻文州换药的时候,老魏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把手里的拐杖在地上敲个不停,絮絮叨叨,叮叮咣咣。

“你说说你,你个小兔崽子,看见人醒了叫人也不会,喂水也不会,就知道扯着嗓子号丧,不知道的还以为文州被你号死了呢!”

喻文州坐在床边上,他除了右手外身上也没什么大碍,吊了夹板之后行动坐卧倒比趴在床上扭着头不说话的人自如许多。

魏琛看着床上闷着头装没听见的黄少天更是来气,把拐杖头在地上敲得更响了。

“跟你说了跪一小会你听不懂人话咋地!一整天!你是膝盖不想要了还是屁股不想要了!”

黄少天呼啦一声把被子蒙在头顶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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